手机麦克风的IPO专利狙击战

2004年，专业学微电子的李刚在香港科技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他的研究方向是MEMS，这是“微机电系统”的简称，现在已经广泛地应用在各种传感器上，例如，额温枪的红外探测传感器，手机和可穿戴设备里的运动加速度计、测量角度的陀螺仪、收集声音的麦克风传感器，汽车上的压力传感器等，其工艺包括芯片设计、晶圆制造、封装和测试等环节。

2006年9月，李刚加入了芯锐微电子（上海）有限公司，任研发经理，这是一家外资公司。

第二年，从歌尔泰克公司离职的技术经理梅嘉欣也加入了这家公司，和李刚成为了同事。梅嘉欣是南京大学微电子学与固体电子学专业硕士，毕业后便去了歌尔泰克公司，这是后来鼎鼎大名的“蓝牙一哥”歌尔股份的全资子公司，主业便是MEMS麦克风。

离职后三个月的梅嘉欣以个人名义申请了一份专利“200710038554”（微机电声学传感器的封装结构，以下简称“07年专利”）。当时的他没有意识到，这份专利会在十二年后成为他和他的团队的困扰。

梅嘉欣刚到芯锐公司不到一年，2007年8月，芯锐公司破产清算。清算组成员之一是李刚。

9月，李刚与梅嘉欣以及公司另一员工胡维在苏州工业园区创立了苏州敏芯微电子技术有限公司（下称“敏芯”），董事长是李刚，梅嘉欣是技术总监，胡维是董事及副总经理，主要业务为芯片设计，而芯片制造业务主要由外协厂商完成。

第二年，也就是2008年的9月，梅嘉欣个人的“07年专利”转移到敏芯公司名下，发明人也改成了梅嘉欣、李刚和胡维三人。

这家公司是领导人意志很强的公司，所属专利的发明人大多数都挂有李刚的名字，无论是第一发明人，还是最后一名。

那个年代，是山寨手机最火的时候，仅2008年，全国山寨手机的出货量就达1.01亿部，2009年时这个数字到达了1.45亿。

手机上需要MEMS麦克风传感器——这，是一个巨大的市场。

苏州敏芯乘着这个风口飞了起来，瞄准了低端手机，赚了第一桶金。几年后，李刚在采访中说道：“我们要感谢山寨市场……山寨市场对芯片产品的性能要求不高，给了我们技术积累和产品完善的时间。”

2010 年，华润上华筹建国内第一条商用的 MEMS 芯片生产线时，敏芯公司将 MEMS 麦克风和压力芯片的生产工艺导入华润上华，华润上华是国内最大的六英寸晶圆生产代工厂；2015 年，敏芯股份将 MEMS 加速度计芯片生产工艺导入中芯国际，将 MEMS 和 ASIC 两颗芯片集成为一颗芯片，推出全球最小尺寸 MEMS 加速度计。。

2020年9月，敏芯的MEMS传感器出货量累计达十亿颗，其中9成左右是MEMS麦克风传感器。

但是，不同于从国外回来的高学历精英的创业，李刚没有太重视专利。

按理说，敏芯公司也应该算是高新技术产业了，但它的专利申请数量却与其身份非常不匹配。

从2007年创业以来到2019年底，敏芯共拥有境内外发明专利 38 项、实用新型专利 19 项，正在申请的境内外发明专利32 项、实用新型专利 24 项，也就是说十三年间，敏芯公司总共申请专利113项，平均每年不到8项，其中还包括2019年突击申请的一批MEMS麦克风专利，这些专利全部请求提前公开。

相比之下，同样是做微型声学器件的企业，瑞声科技从1993年公司创立至2018年，二十五年间，便有8000余件专利，平均每年申请320项；歌尔股份从2001年公司创立至2020年，20年间，有20000多项专利，平均每年申请1000项。

敏芯的每年不到8件的专利真是囊中羞涩啊！怎么好意思叫高科技公司？

就这么点专利，而且发明人大多都有董事长署名的，应该有些漏洞吧？！

高科技领域的企业不重视专利，是要受到惩罚的——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只是债主是谁呢？不好说，甲乙丙丁都有可能。

只是知道，有人来讨债了。

2

2019年6月13日，科创板正式开板；7月22日，科创板首批公司上市。拥有高科技的敏芯公司也筹划着要在科创板上市。

但仅仅一周后，7月29日，梅嘉欣的老东家歌尔股份在北京知识产权法院状告敏芯公司侵犯其三件实用新型专利。

带着这个专利纠纷，11月1日，上交所正式受理敏芯公司的IPO申请。11月18日，歌尔又提起了针对敏芯的专利侵权诉讼，而三天后的11月21日，就是敏芯科创板上市第一轮审核问询的发出时间。

接着，在2019年11月21日至2020年1月9日，即敏芯回复第一轮问询期间，歌尔又接连在2019年11月25日、12月25日分别提起了专利权属诉讼。

其中，11月25日的专利权属诉讼中便涉及梅嘉欣的“07年专利”。12月25日的专利权属诉讼是针对另一位从歌尔离职不久的技术人员唐行明的专利。

2020年1月20日到3月16日是敏芯回复第二轮问询的区间。1月，歌尔针对敏芯3件核心发明专利提出无效宣告请求；2月，歌尔又针对敏芯2件核心发明专利提出无效宣告请求；接着在3月时歌尔又对敏芯提起了专利侵权诉讼。直到4月30日，本应召开敏芯的上市审议会议之前，歌尔又在4月27日发起新的专利侵权诉讼。

敏芯上市审议会议被取消。

这让人联想到了，歌尔可能是为了狙击敏芯IPO而发起的恶意诉讼，或者不正当竞争。

敏芯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它在北京和苏州以此理由反诉了歌尔。

而歌尔也觉得委屈，他说：2019年7月，敏芯筹备上市的事情是保密的，那时我们就进行了专利侵权诉讼，再说，我们也是维护自身合法权益。至于专利权属问题，歌尔举了一个例子，说“我们发现丢失的东西似乎在邻居家看到，去向邻居求证时，邻居把门一锁，然后到小区门口大声哭喊‘有人栽赃陷害冤枉我偷东西啊’，试问我们该如何选择？……由于敏芯多次声称歌尔是恶意诉讼，以及对歌尔的商誉造成了严重的伤害，歌尔只能持续坚决维权来维护公司合法权益并以正视听。”

无论是不是蓄谋，总之，这两家MEMS芯片公司的梁子是结上了。

5月22日科创板**上市委公告称敏芯将于6月2日再次上会进行首发审议；第二天，歌尔股份就敏芯及其子公司“不正当竞争”在山东寿光人民法院发起诉讼并立案。

至此，歌尔共起诉敏芯各类案件累计19件，诉由包括专利权侵害问题、专利权属问题、专利无效宣告请求问题及不正当竞争，诉讼标的额累计已达1.5亿元。

可以说是全方位、立体的打击。

不过，6月2日当天，科创板**上市委员会最终通过了苏州敏芯微电子技术股份有限公司的IPO申请。

两个月后，号称“中国MEMS芯片第一股”的敏芯股份终于上市了，上市当天发行价为62.67元/股，一度涨到249.9元/股，当日收盘231.5元/股，接近发行价的四倍。

然后在2020 年9月份敏芯股价跌了将近一半，到130元/股左右。

诉讼还在继续。

2020 年 9 月 8 日，苏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对梅嘉欣的“07年专利”案件作出一审判决，判决结果为驳回北京歌尔泰克科技有限公司的诉讼请求。

但到2021年2月，该案件的二审终审中，最高人民法院改判为该专利归歌尔泰克所有。

另外，涉及从歌尔跳槽到敏芯的另一技术人员唐行明的五个专利的权属问题，也经历了一审和二审，两次判决都是敏芯获胜。

无效宣告方面，敏芯的专利有的维持了有效，有的被无效。

专利侵权方面，歌尔撤回了一件，其他的被无效或者部分无效掉了。

不正当竞争方面，歌尔在2020年11月进行了撤诉。

今年3月初，资本的狂欢之后，敏芯股价已经跌倒95元/股左右。距离发行价还有30多元的下跌空间。

不过，从专利战目前的结果来看，歌尔的专利质量和专利策略需要深思。

当然，事情好像不那么简单。

3

2018年，歌尔成为全球第二大声学器件的供应商（第一是瑞声科技），是苹果蓝牙耳机Airpods的主要供应商，但它主要负责封装测试，核心芯片还是来源于德国的英飞凌公司。而英飞凌正在涉足封装后的MEMS传感器业务，成为第二代的Airpods Pro的MEMS麦克风成品供应商，抢占歌尔的市场。

歌尔股份的高端份额正在被上游供应商挤压，而中低端又被后起之秀敏芯公司所威胁，所谓腹背受敌，概莫如是。

就在对敏芯发起专利战的前夕的2019年6月，歌尔在深交所的股价已经长期低迷，当时是7.6元/股，而其2008年深交所上市时发行价是18.78元/股。

自从发动专利战后，到2020年2月份敏芯回复第二轮问询期间，歌尔股价已经涨到最高27.53元/股。三月份跌了一下后，在四月底，敏芯的上市审议会议被取消，然后歌尔的股价一路飙升到11月份的50.23元/股。

歌尔股份的姜滨家族成功取代步长制药的赵涛，问鼎2020年鲁股百富榜的首富。

之后，专利各战线的结果陆续出来后，歌尔的**有下降的趋势，3月初，降到了30元/股左右，与其发行当日最高价基本持平。

可以看出来，每当主动进行专利诉讼时，股价普遍会上涨。而在败诉后，也只是少降一些。

我无意搞阴谋论，但当我看到这个大趋势时，不禁感叹道：原来不太能经得起无效考验的专利还可以这么玩儿！

虚张声势，提振股价，推迟对手上市时间。

当然，股价受多方面的影响，与宏观经济环境、资本市场资金状况、大盘走势、市场情绪、资本运作等多种因素有关……

或许歌尔效仿的是另外一种想法：那是2013年，MEMS麦克风的领导者楼氏电子在得克萨斯州起诉了歌尔，歌尔反过来在山东潍坊起诉了楼氏电子，然后歌尔对楼氏电子的涉案专利无效宣告成功。2015年双方握手言和，开展深层次商务合作，并在MEMS麦克风专利组合方面进行交叉许可。

毕竟，除了少部分专利蟑螂扰乱之外，成熟的专利战的一种模式是以打促和的商业战，是前浪想居高临下利用后浪的优势进行合作，但放不下身段，只好先用专利的大棒拍打一下后浪，以赚取更多的合作资本。歌尔也许是效法楼氏电子对自己的招数来对付敏芯公司，或未可知。

4

马叔能想象的画面是：

若干年后，一次宴会上，歌尔的姜滨和敏芯的李刚相见，看着彼此闪烁不定的眼睛，一笑泯了恩仇。这时仿佛听到姜滨以老大哥的语气意味深长地跟李刚说：“小李啊，老哥我有经验，和老外打过专利战。当初我赶在你上市时跟你们打专利战，就是想提醒你，专利有多重要！免得在科创板上市后，被股民们养肥了，却被国外厂商用专利战切了你的肥肉。要想在国际上打出名堂，路还远，专利绝对不可掉以轻心啊！”

全文完，感谢您的耐心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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