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外向的女律师终于装不下去了

她的突然离世在律师圈还是起了不小的涟漪。她给人的印象是漂亮、聪明、开朗、热情、大方、情商高，凡是接触过她的人都觉得和她相处很舒服，并且她事业也很成功，让人想不通的是看似顺风顺水的她为什么会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但于她而言，世事犹如一场大梦，人生经历的几度秋凉，她把盏凄然北望，无人可诉说，她所选择的人生之路，早已让她疲惫不堪，她已经无力再装也不想再装下去了。

是的，她的交际能力在律师圈属于一流。她给人的感觉就是温柔的女强人，就是那种各方面能力很强，身上闪闪发光但光线又特别柔和的那种，让人敬佩但又忍不住想靠近，靠近后又能无限接纳人的那种舒服。但大家不知道的是，这些，都是她刻意练习的而已。

她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农村，母亲因为身体不好早早去世。她那开明的爸爸因不想再让她受农民之苦，一直支持她读书。她那成绩不好的哥哥也早早辍学，打工挣钱供她读书。她成绩一直都很好，身上背负着父亲和哥哥的期望，她不敢不努力，很争气的考上了一所北京名校。之所以报考那所学校，她是冲着毕业后做律师去的。因她很小的时候看过一部律政电视剧，里面的律师都是精英，开豪车，住别墅，受人尊敬。做律师可以走出农村，改变阶层在她幼小的心灵生根发芽。

但毕业后的现实给了她沉重一击。现实和电视剧相差太远，律师这个行业原来不是穷人的孩子能做的。因为每个律师其实都是一个个体工商户，案源全靠自己找，没有案源就没有收入。对于没有人脉，没有资源的律师来说，吃不上饭那是常有的事，更别提和精英挂钩了，精英只是存在电视剧中。她的名校光环在寻找案源这块根本就没啥用。要命的是，因为出身农村，她根本无法甩掉那种骨子里自带的自卑，她也不具备那种城市人自带的与人交往时的落落大方，她很内向，也根本不会展示自己，永远都是被动型，羞于主动出击。

但她骨子里带的那种坚定让她坚持了下来，在她看来，这些东西，其实后期都是可以学习的，她能从那个偏僻的村子里考进北京的名校，已经说明她足够优秀，这些东西跟那些高深的专业知识比起来，简单的不值一提。

于是，为了心中的梦想，也为了家人的期望，她开始改变自己。她记得她的大学导师说过，一位优秀的律师，其实就是一个高明的社会活动家。她明白，她要想在北京站住脚，唯有杀死原来那个内向的自己。

事实证明，她的确是优秀的。她变得外向后，案源真的好找了许多，很顺利的就熬过了律师开始最艰难的三年。就像网络爽文描写的那样，外向、专业能力强再加上有贵人相助，她成了别人眼中的佼佼者。律师行业向来是百分之十的人掌握百分之九十的案源，百分之九十的人为那百分之十的案源争得头破血流，很幸运，她成为了别人羡慕的那百分之十。顺理成章的就有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这个世界一直都是偏爱强者，她之前挤不进去的圈子现在有人主动拉她进去，交际圈滚雪球般的越来越大，生活被各种研讨会、读书会、高端品酒会、商务会等各种活动占满。接触的人越多，她越发现，其实人人都在演戏，每个人都是戴着面具。

比如，她在一次研讨会上认识的一位演讲嘉宾，他也是位律师，之所以被他吸引，是他在研讨会上发表的一段对婚姻看法的观点与她不谋而合，她被他吸引，感觉他为人正派，灵魂有深度。而在台上演讲的他，也注意到了台下认真听讲的她。很自然的，他们两人就走到了一起，开始了一段热恋。但他们的恋情持续了两年，以男方另娶他人告终。她都不知道男方趁她出差之际，与别人举行了婚礼。并且在她出差回来之后，男方守口如瓶，依然和她保持着恋人关系。当她终于知晓这一切，质问男方时，男方只是淡淡的回应，她什么都好，但就是没有北京户口，以后他们的孩子在北京上学都是问题。为后代着想，他当然要选择有北京户口的姑娘，即便那个姑娘又矮又胖还满脸麻子。他之前发表的和她看法一致的婚姻观，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说给别人听罢了，谁会去当真。

再比如，怀着说不定能多扩展几个案源的目的，她去参加了高中同学聚会。在这次聚会上，她见到了高中时暗恋的那个他。此时的他，已经是公司老板，意气风发，谈吐也带着有钱人的那种修养范。但喝酒之后，却现了原形。不仅在饭桌上吹嘘自己如何之牛，并且听说她在北京做律师后，语气中充满了不屑，说律师在他眼里和饭店服务员无异，干的其实都是伺候人的活。并且还炫耀一位女律师为了拿下他们公司的常年法律顾问，暗示给他可以做适当牺牲。为了证实自己话题的真实性，他甚至将自己和那名女律师的聊天记录给她看。巧的是，那名女律师她也认识，她没想到这名已经有家庭的女律师谈起出轨的话题就义愤填膺，却为了一单业务在微信上公然和别人打情骂俏。

还有，她为什么迅速成立了自己的律所，是因为一些在大众面前温文尔雅、非常有教养的合伙人，每次在年底分红的时候都会大打出手，嘴里冒着让人不堪耳闻的污言秽语，她不想再看到这些人的面具脸。

这些类似的表里不一的生活小细节叠合起来，她的世界崩塌了。她突然不想再见人了。甚至有一次，她在和客户吃完饭后，觉得自己在饭桌上说的那些违心的话有点恶心，自己一个人脱了鞋在北京的深夜街头来回走，无端的觉得脚底的那种痛感能带给她快乐。

人到中年，她开始失眠了。深夜里，她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对自己的人生进行复盘。这些年来，她和原来的自己对抗，将过去的自己完完全全杀死，换回来的是全新的自己吗？实现了自己儿时的梦想了吗？真的实现阶层跨越了吗？

她靠自己的努力，在北京买车买房，还拥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年收入也早过百万，这些外人看起来好似很成功，但别人的一个没有北京户口的理由就轻飘飘的把她从婚姻市场上剔除了出去，导致她单身至今，也不再相信爱情。

她实现阶层跨越了吗？前几年，她父亲患癌，要来协和医院看病，她却根本挂不上号。她是走出农村了，在北京定居了，老家人眼中的成功人士，但连个医院挂号都搞不定，还不如一个黄牛。

她做律师，有成就感吗？律师永远是帮别人解决问题的那个人，她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是帮助别人解决了不少问题，但她那个曾打工供她读书的哥哥，因为孩子报的培训班跑路，预交的培训费无法追回，打电话向她求助时，她竟然也毫无办法。连最亲的人都帮助不了，她学的法律有何用呢？

她成功吗？打拼这么些年，两个微信号都已加满了人，却连个可以倾诉的对象都没有。有无数的时刻，她多想“花间一壶酒，与尔同消万古愁”，花和酒是现成的，但这个“尔”她几十年都没找到。参加个同学聚会，别人把她和饭店服务员相提并论。

这样看来，她是如此的失败。她觉得自己就像被人抛弃的铁皮盒子，外面光亮，里面却早就锈迹斑斑，在那孤独的森林里静静的躺着。那她这些年和自己对抗的意义何在呢？越想这些，她越是睡不着，越是睡不着，她越是觉得这人生实在是无趣。

她是抑郁了。每天要吃药才能入睡。医生告诉她，不要和自己对抗，遵从自己的内心，好好做自己。但现在都已经太晚了，她现在只想真真正正的杀死自己一次。

当她听闻歌星李玟自杀的消息时，她并没有感到震惊。一个从小腿部就有问题的人非要在大众面前整天热歌劲舞，蹦蹦跳跳，拧巴着自己和自己对抗，多像她一个本来内向的人，非要拧巴着自己做一个外向的人，内心的这种抗争随着年龄的增长会渐渐举手投降。抑郁带来的身体疼痛和那种生活空虚感，以及吃药的后遗症——嘴角会失去控制的抖动，让她对生活再也没了期盼。

她留的遗书让人共情不已：我本内向，为了碎银几两，为了理想，改变了模样，人生如戏，可我终究不是一个好演员，只能先谢幕了。

作者简介：杨莉华，知识产权律师，国家知识产权局原商标审查员。沟通交流，请添加下面微信。
原文：https://mp.weixin.qq.com/s/s1CNr0MK0GIxkuYIuAJA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