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IPR工作的血雨腥风

    我叫张殊继，一名企业IPR。都说进企业做IPR工作的门槛比较高，至少比事务所的代理人门槛要高。我是认同这个观点的，因为我们这个职业特殊，小企业就不提了，根本没有专门的这个职位，能花钱请一个人来专职做这个工作的，绝大部分这个部门也就这一个人，这又引出另外一个问题，企业招聘IPR只能招有工作经验的，招个没相关工作经验的，没人带就只能干瞪眼。所以企业IPR的来源一般只有两条，一种是做了几年专利代理人，觉得案子写吐了，转行来了企业；另外一种是在别的大企业里从助理开始慢慢成长起来，掌握了技能跳槽而来的。

    从本质上来说，这个岗位是一个管理岗位。换句话说，不管你之前是做什么的，来了这个岗位上，你就是企业的管理者之一，即使很多情况下或者说绝大部分情况下，并没有人给你管。所以企业在招聘的时候，考虑更多的是应聘者能不能像***对军队要求的那样“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必胜”的问题。之前一直听到学工商管理专业的朋友们说，我们这个专业好尴尬啊，工商管理学的都是如何当CEO，但是哪家公司能这么瞎了心把我们这刚毕业的召过去当CEO，且不说直接当CEO，我们学的这些个内容要对口找工作还全是管理岗位，是个管理岗位就得要工作经验，那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就是诸葛亮出山前他妈的也没带兵打过仗啊。

    同样尴尬的，还有知识产权专业的学生。大学学了四年知识产权，毕业后想学以致用，投身到企业中去运用实践，发现所有的企业招聘知识产权管理人员都明确标明，至少需要几年以上的工作经验，同时有专利代理人证优先。没办法，那就先去专利代理事务所混几年工作经验吧，顺便考个专利代理人，结果还没去就被人告知，你们这个知识产权专业属于法学是文科，根本就不能考专利代理人，真是好气啊！最后只能按照同门师兄们的轨迹，去律所从助理做起，又碰上自己的老板是个专门做离婚诉讼，擅长争夺房产的律师，空有一身知识产权的知识，成天接待一群老公出轨找小三、伤心后一心只想要房产不想要小孩的中年妇女们。要不是怕伤害这个专业人的感情，我真想给他们点一首罗大佑的《亚细亚的孤儿》送给他们。

    我自己是属于两条来源中第一条，在专利代理事务所写了6年新申请，实在是感觉审美疲劳了，到最后只要一见到技术交底就血压高。所以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不再写案子了。能实现这个目标，又能用上以往的工作经验的，就只有来企业了。跳槽之前我和我上一家公司的同事小赵讨论过，该不该跳槽去企业，他回答我，该不该去我不知道，但是我希望你去，如果死的很难看，你就告诉我你是为什么死的，我好吸取教训。当时我们部门的经理王哥估计也是怕部门里少一个精壮的劳动力，知道我的想法之后还找我谈过一次，告诉我说，小张啊，你觉得你王哥我水平怎么样，还不错吧，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企业吗，天底下哪条蛇都咬人啊，你以为你去了企业不用写案子就万事大吉了？不用写案子说明还有更多别的事让你干。你现在还只是白头发多一点，到时候去了企业，白胡子都给你长出来。我看着王哥光秃秃的头顶，心里想，那我还是选择白胡子吧。

    现在回想起来，王哥说的是有道理的，不能说不写案子就可以不用干活，那人家请你过去也不是当吉祥物的。但是来了企业之后，先不论事情多还是事情少，我发现我不知道该干嘛了。

    首先面试的过程都差不多，我这个职位在这家公司属于法务部，所以法务部总监来了，一位法律界知名人士，交谈的过程无非就是谈谈对专利的看法，对企业专利管理的看法之类的。你要知道，谁还没看过几篇朋友圈里转发的专利鸡汤文，捡几篇歌颂专利事业的文章就能应付过去，问题就出在最后，总监问了一句你对专利运营有什么看法，我提到了高智，聊到了专利流氓，他一下来了兴趣，表达了他的立场，毕竟是搞法律的，他的观点是只要是在法律范围内允许的，他觉得都没问题。有可能是我提到的这一点打动了他，面试结束后就告诉我可以来上班了，年轻的我当时被突如而来的offer冲昏了头脑，既没有意识到什么具体工作都没谈，也没有意识到这个总监为什么会说到专利运营。

    上班后，负责知识产权的就我一个人，没有人给我指引，甚至连个目标也没有。但是人要有主观能动性，所以我尝试着先来了解全局状况，再制定一个总体计划。了解完之后的状况是，这么大一个公司，没有一件专利，没有任何专利管理措施。我的第一反应当然是要给这个公司搭一个知识产权的保护框架，接着我按照专利保护的全链条所涉及到的点做了一个详细规划，并且前期的重点在于专利的申请上。总监看了之后跟我说，他觉得申请专利没用，不想申请专利，他想要做高端一点，让我多学学高智。我听完之后是有一些许震惊的，第一，我们一件专利都没有，拿头去运营？第二，这就好比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走路还没学会呢，说要去参加奥运会110米跨栏。第三，我们可是个实业公司，好的不学，你学什么流氓。当然，这几条来自灵魂的拷问我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说，对于总监，我还是只能请他不吝赐教，然后总监说我是学法律的，知识产权这一块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指导你。这就很尴尬了，本来的解决方式是，我提一个方案，你听我的；或者是你告诉我你想做什么，我去执行，但有一点，高智我现在是学不了了，让我重新去学学高数都现实一些。

    好在没过多久，公司战略调整，把我这个岗位又划归了研发部。我想着怎么着都还是我们理工科的朋友们好相处，没有那么的务虚，盼星星、盼月亮，这下终于把亲人给盼来了。调整部门前，研发总监找我谈话，这一次我吸取教训，什么虚的都没问，着重搞清楚一个问题，你到底想要我干点啥，给我多少钱。研发总监也是个实在人，当即给我定了几个目标，说，专利的事情我不懂，我的要求就是我们不要侵别人的权，别人也不要侵我们的权，另外我们几百号人的研发团队，一年就来一千个专利申请吧，钱的事情不用担心，只要你能多搞专利，钱我们愿意花。这个意思我就明白了，不过我好奇的一点是，这家公司怎么喜欢走极端，要么就是一个都不申请，要么一上来就是一千个，这个人生的大起大落啊。

    领到任务后，我就扎根研发部了，不侵犯别人的权利这个事情通过检索和跟踪就能搞定，别人不要侵犯我们的权这个事情现在也不用考虑，我们还没有权，剩下的就是如何搞定一年一千个新申请的问题了。原来在事务所做代理人的时候，没觉得上企业挖专利有这么难，来了企业之后反而觉得这帮大爷怎么比想象中难伺候，究其原因应该是在代理所的时候，一旦企业找上门来，那都是内部已经确定好申请的项目了，而现在，得要我自己去大海里捞针。

    如果一家企业想真正的把专利事务做好，一定是自上而下的去推进，我跟研发总监提过这事，他说，我们重视专利，相当重视，你要推什么，我都支持。那我也表示，感谢领导重视，第一个事情，能不能给产品经理的KPI考核里加上专利数量。他说，不行。

    研发的工程师手头上都有研发任务，天天加班，哪有时间来跟你搞专利的事情。最开始我还很天真的希望工程师能把技术交底写好给我，后来我知道错了，发了一个通知，以后有申请专利的，口头给我讲解一遍，技术交底我来写。但还是如邓丽君的那首歌唱的“你说过两天来看我，一等就是一年多”，每个人都跟你说，最近比较忙，等过段时间闲下来就给你搞几个专利。

    再然后，守株待兔是不可能了，我需要主动出击，每天没事我就围着办公室转，看谁闲着在聊天我就凑上去搭讪，三句话就要带到技术交底。所以那段时间，办公室纪律出奇的好啊，手机都没几个人敢玩。管劳动纪律的办公室主任后来亲切的接待了我，握着我的手说，有你真好。我说，放心吧，主任，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好在我对于工作上的事情，也不是特别的要脸，毕竟身上背着KPI呢，还是年终奖比脸更重要。在我这样死缠烂打下，也终于发展出了几个稳定下线，一个是在楼道一起抽烟的豹哥，另外一个是我在逛商场碰到挽着一个姑娘并且那个姑娘不是他老婆的龙哥。豹哥是个东北人，大金链子戴脖子上，怎么看怎么不像工程师，但是豹哥人家讲义气，每次抽烟都跟我说，小张你别怕，有你豹哥在呢，以后你问谁要专利谁不给，找豹哥，豹哥给你摆平。后来我才知道，豹哥给我摆平的办法就是，他自己写。一个做结构的工程师，整天被我逼得想各种新方案来申请专利，有一天豹哥跟我说，小张啊，你说我这一天天的，尽整那些个发明创造了，万一哪天我整成中科院院士了，我是不是得感谢你啊。龙哥其实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研发，他只是研发部门下的采购，手里没有技术可以申请专利，他跟我抱怨过说，我的技术就是找供应商砍价，你说这砍价的本领也不能申请专利不是。但是怪也只能怪龙嫂经常下班开车来公司楼下接龙哥，每回我看到龙嫂都要上去打个招呼，这个时候，龙哥基本上都会大声跟我说一句，今天我跟电子组阿狼说了，明天就给你搞一个发明。

    来企业工作这么久，我也总算悟出了一个道理，在企业做IPR，第一靠人际关系，第二才是靠专业水平。一般的企业里，IPR的地位不会特别高，也没什么权利，没有地位和权利意味着没有话语权，那你还怎么管，你管不了，你只能靠称兄道弟去混，这个是你哥，那个是你姐。就比如说，研发的过程中，你作为管专利的，你至少得参与进去吧，得看看这个研发方向是不是有侵权风险，但是谁理你啊，老板就懂个申请专利，研发工程师就想着怎么快点到量产，一般来说研发结束了通知你一声就算不错了，你说这个有风险要改，那可不行，你又不早说，我们模具都开好了，现在等着中试呢。这种时候你只能去求，求求你们研发开始就告诉我一声中不中，我在这里给你们拜个早年了。

    另外还有一些看似不起眼，但是很占精力的事情需要你去做，文件档案的管理和跟其他部门的协作。首先说文件档案的管理，这个事情原来在代理机构不需要代理人操心，哪家代理机构没有一个专门的流程部。来了企业之后，我只恨当时没有跟前公司的流程小莉多学两招，各种文件、各种通知书、各种发票收据、各种期限监控，每一样都得花精力去整理，而且大部分还都有期限要求，过期就是一千块，我都快得神经衰弱了，到后来公元纪年对于我已经没有多大概念了，脑子里只有这个OA1还有3个月零五天到期，那个授权费还有12天到期。另外一个事情就是跟其他部门的协作，怎么描述这个感觉呢，基本上可以说是求着全人类在工作，去财务部催款，代理机构那边天天打我电话，说代理费还没给打过去，财务部正眼都不会看你一眼，淡淡的回你一句，知道了。去人事行政部商量给全公司做一次知识产权培训的事情，人事行政头也不会抬，冷冰冰的回你一句，现在大家都忙，哪有时间来培训。去市场部打招呼，说你们这宣传页上写的跟专利相关的数据先跟我确认一下,避免虚假宣传，市场部倒是很客气，答应的好，第二天上我们天猫旗舰店看宣传页就能写一个突破天际的数字，法律都管不了他们。

    话说到这里，我也不是想给大家表达一种企业IPR就是个火坑、千万不要去的意思，以上说的这只是我在这个工作上遇到并且你们也有可能会遇到的问题。遇到问题解决问题，这才是提高自身能力的途径。回想之前在代理机构，两眼一抹黑就知道写专利，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写到六十岁退休这肯定也不现实。多去见识见识吧，世界还大的很，毛主席曾经教导我们“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不能因为外面的世界风险多就安于现状待在井里，办法是比困难多的。

    最后愿所有的企业IPR都能被温柔以对。

    以上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可能也不是巧合。

－－End－－

这时候，上帝会懊悔没在人身上添一条能摇的狗尾巴，因此减低了不知多少表情的效果。

——《围城》／钱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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